一、《岷辞》的志趣
《说文解字》中解释,诗者志也。志,是一个形声字,上面是之,下边是心。 本义是知和识。《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毛诗序中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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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明确,从内容,上看,一直以来,形成了诗言志的传统。诗言志,恐怕说的是从诗歌中,能看见诗人的志趣、志向。退一步,就把志理解为记、记录,诗也应该是记录诗人的内心世界,诗人的志向抱负。早先的诗歌,确实多为记述当下的生活。如《弹歌》,记录了狩猎的场面和过程。多数的诗歌,却表达了情感、情绪。如《关睢》《伐檀》。文人诗从屈原开始,表达的是个人高洁的志趣、志向。陶渊明表达的是归隐山水田园,远离世俗纷扰。王维、孟浩然的诗歌,诗画合一,情景相容,用意象表达意境。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写作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志趣。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部中国诗歌史,就是从集体创作,走向个人抒怀的情感史。他们不仅仅关注的是个体生命的张扬、怒放,更重要的是,诗人们把笔触指向社会,指向他人,指向世界,指向底层。从而,判断诗歌的重要标尺,是从司空图到王国维,一以贯之的境界。虽然这种境界,在文论中的所指有所侧重,有所倾斜,但是其本质,都不局限于诗人个,人的浅吟低唱,不苑囿于诗人自己的风花雪月,都直指诗人的志向、志趣。
羌族诗人羊子,早先生活在理县佳山,多数时间,早上他从高半山上到通化的学校求学。后来,到四川师范学院读书,再后来,分配到若尔盖大草原教书。在若尔盖期间,创作了《神奇的九寨》,虽然是词,词在本质上是诗之余。但同样可见,诗人以他当时并未到过的九寨为题材,这个九寨,离天很近,更像是若尔盖。但也是理想中,天堂的九寨,心灵中的九寨。千干净净、纯纯粹粹的九寨。是现实的九寨,更是理想的九寨。这个九寨,不仅仅指九寨沟,更应是超越了桃花源的不被世俗侵扰,不受世俗污染的人间天堂。到汶川以后,诗人羊子离家乡更近了一步,离原乡更近了一步。从小生活在高山峡谷的羊子,有了走出去求学,又有了若尔盖草原教书的经历,再回到岷江峡谷地带的历程。让他重新审视、思考。可能的情况是,从创作的角度讲,他找到了自己诗歌写作的源泉,找到了诗歌写作的富矿。他重新把目光聚焦于生他养他的岷江,看见岷江时而瘦瘦弱弱,时而奔腾不息。看见岷江的历史,也窥见了岷江的未来。岷江孕育了源远流长的江源文明,也孕育了大禹,孕育了李冰治水。多数时间,人们的眼光裹足不前,人们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历史,意味着背叛。羊子创作了《岷江的高度》《 鸟鸣》,反映了他对岷江孕育的文明的追思,和对这种背叛的反对。
岷江大峡谷,至高处,海拔在五六千米,至低处,海拔在八九百米。莽莽苍苍,蜿蜿蜒蜒。在这个峡谷地带,世代以来,生活着羌族。长时间以来,外地人,奔走于这个峡谷,从下向上望去,是壁陡的山体,是看不见多少树木、花草的山体。山体令人望而生畏。山坡上,偶见羌碉,偶见羌寨。羌族寨子,多在梁上,多在坡上,多在山间的平地上。现在,山体上绿意多了起来,希望也多了起来。
在西方,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也说,诗比历史更普遍,更真实。这个真实,可能是指,诗更能真实地照见诗人的内心,从诗歌中,更能看见诗人的志趣、品格,诗人的境界。从而看见一个真实的诗人,诗人所表达的真实世界。拧了他自己的皮肤,却能让他人感到疼痛,感到欢喜。多数人都能感同身受,从而,诗歌就具有了较普遍的意义。.
羊子的诗歌,“我” 是抒情主体,也是抒情“客体”,是“我”在抒情,抒情的对象也可以是“我”。在叙述中,可见强烈的、饱满的、磅礴的、爆发的情感。叙述和抒情,形成集中和统一。这让笔者想起了郭沫若的《天狗》,“我是一只天狗啊,我把日来吞了,我把月来吞了。”这个“我”,是一只战斗的天狗,是一只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天狗。也让笔者审视羊子诗集的题名《岷辞》,岷辞中“我”比比皆是地集中出现,这个“我”与《天狗》中的“我”如出--辙,他是咆哮的,他是战斗的,哪怕遍体鳞伤,他也是勇往直前。“我”是抒情的中心,“我”是集中爆发的岩浆,甚而至于,“我”也是形象。这个形象是现实中羊的形象,也是生活中、理想中羊子的形象。生活中、理想中,羊子的形象是诗人的形象,这个形象是君子,温文尔雅,而又与现实格格不人。诗人遇到的是活生生的现实,现实中,它不太允许你个性鲜明,它需要你俯首称臣,它需要你油盐柴米。诗人却生活在超越物我,超越了现实的羁绊、窠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人的诗集,是无愧为《岷辞》的。这个“辞”,是楚辞的“辞”,屈原为辽阔的楚地立传,用诗歌的方式,用决绝的方式,用义无反顾的方式。在诗集中,羊子多次用到《离骚》中“兰、芷”的意象,具有用典意味,也表达高洁志趣。在《一去三千年》《今年五月五》中,诗人羊子更加直接地表达了对诗人屈原的追思。羊子为岷江,为岷山,为昆仑立传,为生活在这一块地域的人们一-羌族立传 。
说到羌族,也不得不从“羌”的语词意义说起。“羌” ,众所周知,在甲骨文中就记录了“羌”,在《说文解字》中就说,羌,从羊从人,西戎牧羊人也。羌,历史久远地出现在幼年时期的典籍中,而典籍,是人们在生活了不知道多长多久以后才出现的文化现象。而最早的典籍,就记录了“羌”。记录了羌是牧羊人,羌,驯化了羊。在羊子的诗集中,也屡屡出现“羊”的意象。羌人在狩猎的时候,才开始是风餐露宿,饥餐渴饮。羊哪里那么容易就让你猎获它?羊是山羊,羊是羚羊,他们“临风而立,披霞而视”,他们可以在悬崖.上奔跑,遇到追赶,他们可以在千山万壑间腾空而起,跨越山水阻隔。也许是万劫不复,他们却前赴后继,义无反顾。何等地壮美与凌厉。但是,羌人与羊周旋,与羊斗智斗勇,他们最终成功俘获了羊,把小羊圈养、驯化起来。他们最先.驯化了羊。这个羊,是山间的精灵,是羌人生活的依靠,与羌形成共生的关系。羊的性格,表面上温驯,而骨子里面却充满野性。司马迁在《史记》中说,“贪如狼,猛如虎,狠如羊。”贪、猛、狠并列,狼、虎、羊并列。证明羊是有和狼、虎一样的性格。现实中,一部分羊被驯服,被圈养。而那么多的羊,他们生活在草原上,生活在悬崖上,一-方面他们自由.自在,另-方面,他们虽然有角,却不善于与狼和虎战斗,他们尖锐的犄角,用途.却多是与同伴之间的争夺情感。
诗集中的“我”,是羊。具有羊一样的性格。又是羌,羌族。羌族的处境,又何尝不像羊一样。生活在岷江沟谷中的羌族,人口大致在30万左右。他们的祖先,从河湟迁徙而来,又和当地的居民发生过征战。历史上的羌,占据了整个中国西部的版图。又向东、向北、向南,征战或者迁徙。岷江河谷的羌族,他们至今还有还牦牛愿的习俗,还有《羌戈大战》的记忆,铭记先辈辗转迁徙,悲怆勇毅的经历。
诗集中的“我”,又不仅仅是羌,在《岷山玉》《 岷的江山》《 岷江的高度》《岷》中,“我”是岷。这个“我”,有时站在历史的源头,站在祖先的视野看现实的处境,他看到的是“不肖的儿孙”。有时站在现实的角度,回望历史的苍茫,历史的回荡,历史的巨响。在《静静巍峨》中,又站在昆仑的顶峰俯望,他看见的是芸芸众生的忙碌、奔波与淡忘。这个“我”,何尝不是纵横驰骋,何尝不是举重若轻,又何尝不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何尝不是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诗最能泄露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感情。在交际应酬中,一个人只让你看到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现象,更愿意让人看到他的光鲜亮丽,而把他的渺小、虚弱掩饰起来。有些时候,人们把一-副假面装得逼真,时间久了,他们真会变成他们装扮的这样-一个人了。但是在他写的诗里面,他却毫无防范地把自己显露出来。如果他作势唬人,那只能暴露出他的空虚。他那些涂了油漆冒充铁板的木条还会看出来只不过是木条。
对于他人而言,即使诗人信笔一挥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泄露他灵魂深处的密码。诗人羊子的诗歌也泄露了诗人的密码,只不过需要读者努力探寻诗作中语词背后所隐藏的含义。在笔者看来,单从作品中的“我”,就能窥见一斑。
诗集中的“我”,是诗人本人,又不仅仅是诗人自身。这个“我”,无疑泄露.了诗人的密码。这个我,游移于理想和现实之间,游移于生活和诗性之间。诗人大量运用了事物人格化,人物事物化的比拟手法。他诗写作的《岷山玉》,不仅指岷山的玉,这歌岷山玉,又何尝不是诗人自己,又何尝不是羌族的品格?经历了多少考验与冷漠,不管你发现与没发现,他都在那里。诗人的恨,是爱之切。诗人的爱,是播撒在羌山大地、巍巍岷山间的灯火。
从抒情主体、主题看,羊子的诗歌,不局限于自我。表面上来看,是写小我。而其实质,是写大我。表面上看,这个大我,是羌族。而其实质,却是指向人间的.普遍的我。中途,羊子吟咏的可能是羌民族的自信心、自尊心。而到后来,羊子显然已经远远超越了较为狭隘的民族情结,他是站在岷山的角度、西部的角度,思考人类的共同命运和价值取向。
二、《岷辞》的形式
现代诗歌从诗界革命以来,最大的成就莫过于,白话文的普遍使用,降低了诗歌的门]槛,让娑婆世界普罗大众都能参与到诗歌的创作中来,客观上开启了民智。
传播的媒介从龟壳、石鼓、钟鼎、竹木简、纸张、报纸、广播、电视,发展到新媒体,借助文字、图片、音像表达世界。每一个人都成为-一个媒体, 每-一个单位、每一一个部门、每一个企业都成为了一个媒体。这样的时代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媒体都想、都在发出声音。他们都想处于话语的中心位置,或者更接近于中心的位置。总体情况却是:众声喧哗,莫衷一是。
在这样一一个时代, 诗歌领域,再- -次走向大众化,彻底的大众化。每-一个 人都可以写诗,每一个人都可以是- -位诗人。这样的时代,诗歌就变成了在形式上的分行分节,在内容.上较为个人抒怀的一种文学样式。和这种形式相呼应,出现了梨花体、浅浅体、口语诗等走向较为极端的,远离了早先诗歌的遣词造句,远离了诗歌语言的雅致。
诗歌不是不能不大众化,诗歌不是不能口语化。但是,口语化不是为了口语而口语,而是要追求其中的诗意。如果没有了诗意,没有能够给读者留下可共启迪、思索的的空间,那这样的形式革新,恐怕就是舍本逐末了。
事实上,诗歌一直在追求形式上的革新。从早先的四、五、七杂言,到追求韵律,到绝句、律诗,再到词、曲,再到白话现代诗,诗歌在形式上一-直在追求反叛。到后来的宝塔诗、领带诗,再到新格律诗,诗歌一直希望寻求形式上的突破。这样的突.破,也许,形式就是内容。把形式当成了内容。
羊子在《岷辞》中,在精华版部分,创造性应用了“行转”。大体说来,就是第一行从左至右读,第二行,从右至左读,依次类推。也如诗人自己所说,人们]在阅读的时候,初始时不习惯,读了几篇过后,也就慢慢习惯了。
主动思考、争取形式的变化的精神,充满了尝试。尝试的精神是可贵的。诗人的意图,恐在于其所作的诗,每两句形成-一个小节,形成一节畅通的语义段落。诗歌总是要思考节奏、音韵、音步,总是思考用语词、形式等来表达旨趣、意境。羊子的诗歌,特别是在诗集的精华版部分,在节奏上,确实存在每两行形成语义段落,每两行气韵贯通的情况。用这种形式,是在强调、突出其诗歌内在气韵贯通的特质。
早先在兽骨、石头上书写的文字和符号,依据兽骨和石头本身的形状,为方便书写,恐不太追求对称、整齐的视觉效果。后来的竹木简,以方便装订,一般以竖写、竖读的方式呈现。纸张出现以后,延续了竖行排列,从右至左的形式。白话文出现以后,开始出现横排,从左至右读的情况。符合人们的视觉习惯。只是,这种从右至左读的方式,与我们长期以来形成的阅读习惯形成了反差,笔者在阅读的时候有疏离感。诗人不仅思考了“行转”,诗人在形式上继续思索,继续突破,用“一行诗”的形式,更直接地直抵诗意。
内容上的志趣高古,与形式上相得益彰。从《大山里的火塘》《一只凤凰飞起来》《汶川羌》到《静静巍峨》,再到《岷辞》,诗人一直在诗学上不断探索,而且应用到诗歌的实践中,反映了诗人在广种薄收中不断吸取,努力使得形式上能为自己的思想服务,形式能为内容合拍。他不仅在表达的内容上,而且在表达的形式上一以贯之,不断超越,不断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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