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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家乡,就不会懂得乡愁的滋味;离家万里之后,却再也摸不透所谓的乡愁。乡愁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海棠、蜡梅或长江奔腾向东的水,曾经的我们天真地幻想甚至憧憬着这份在历代迁客骚人笔下流泻的感情;而真正与家相隔万里,提起笔,却迟迟无法描摹乡愁的味道。它是热的也是冷的,既清澈又醇厚。此岸牵萦不断,彼岸来日方长。今天是19岁的第一天,如果时间有形,那注定又是一场告别。其实无论离家还是辞岁,都是一种对过去的别离,无论愿不愿意,都无可避免地走向下一个起点。无论承认与否,我们毕竟不可能不牵挂故乡(或者说是那些人、那段时光)。这份挂念太重,会拖住我们前行的脚步;太轻,则又会使人在这个浮光掠影的世界充满失重感。
我的故乡是中国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顶着省会的名号,依然故我地过着舒缓的日子。翠湖边上的歌吹,在柳叶起舞的微风中荡漾,春风沉醉的泥土里,一朵花正在盛开。还记得高考前的那个日子,母亲陪我到翠湖散步,那时正伏在翠湖旁的一座石桥上,蓦然听到有人在唱《长亭外》,当时预感到的离别,还带着一丝考前的紧张和一缕期待的欢喜,像清晨青涩的栀子花香。故乡虽好,几乎所有的游子都深深眷恋着那方土地;而他乡究竟是怎样的,却只有一种模糊的影像,以为那会是一个更大的舞台,充满着未知的机遇。故乡过于熟悉,身在其中,我们逐渐习惯于她的温暖与痴情,习惯了,便认为本应如此,从未想过去珍惜和感恩。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突然发现自己要离开这里,有一点激动和恍惚,但并非立刻就能感受到离乡的难过和不舍,在未知的魅力的召唤下,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离乡的惆怅,便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北京。
离乡,总也得有个割舍的理由吧。托马斯·沃尔夫笔下的尤金为了“信天翁”和“大海”而流浪,却因为找不到那份魂牵梦萦的温情,而始终无法停下行走的脚步;加缪渡过地中海到另一片貌似更光鲜的大陆上闯荡,看尽世态人情、战争与冷眼之后,却仍在绝唱《第一个人》中留下对童年与阿尔及利亚的回忆———那是在母亲眼里绽开的黄昏。对于一个充满怀疑和理想的人,故乡可能并不能使之安栖,远方即使一片恍惚,也有千万个理由让他背起行囊———或者说,那里就是理想、自由等价值观念的具体形象,它如此模糊,却又别具吸引力。阿兰说:“如果这样的人不设法附着于一个异域文化,并使之成为自己的文化,那么在一个只存在国家和文化的世界里他们又何处容身?无论身体上还是灵魂上,他们都不免成为微不足道的浪子。”选择他乡的人们,难道不正是因为迫切地需要归属而选择流亡?而今天,城市变得相似,乡村正在消失,文化也逐渐演变成一份不断窜改的拼图,“把精神想象为智能,把智能想象为为目的而设的工具,再把工具和产生出的产品一起想象为文化领域”(海德格尔),这样的同质与单薄,使乡愁更难以挽留,因为我们越发难以找到一种留下的理由。选择离开就是选择寻找,寻找不一定为了到达而更像是一种反抗:对成为“浪子”的反抗。在出发之前就应该明白,他乡并不是一个终点。
而当时的我,本以为自己是怀揣着激情和梦想而去的,哪里知道激情是一寸燃烧一寸灰的消耗,而所谓的梦想,不过是高考借我的一点动力。记得当时被问及对未来的期许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应一句“立名立言”,而真来到大学之后,它除了激起我对讲台中央谈笑风生的先生们由衷的敬意外,这个伪装成梦想的口号,基本没有任何价值。著书立说与我的生活太远,就像《北京折叠》里彼此无关的几个空间。在人群的沸腾中,善于伤感的我更是格外冷清;也不是没有以上述口号激励自己好好学习,可我心心念念向往的生活,就只是与书灯、长昼为邻吗?于是独自在北京的我,又一次恍惚了,恍惚间我开始羡慕住宅区里透出的灯光,昏黄昏黄的,熟悉又陌生,我粘着的目光甚至不愿意再离开那扇旧窗。走在校园里,我开始羡慕那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奔跑的孩子,他们至少是有故乡的。不绝于耳的北方方言、饺子、连夜的雪,使我明白,这就是他乡。远方的幻影与魅力被一层层剥落,剩下的只有绵延不断的生活。而每当我为之感到疲倦甚至无力应付时,蓦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个故乡,那里有为我“燃篝火守望”的人们,有平淡而温馨的故事,因此我没有理由感到孤独,更不能踟蹰不前。思乡,或许是一种反差吧,在某一个梦里它呈现为两种不同的色调,一方是故乡,一方是他乡。
而疫情的到来则给了我与故乡常伴的机会,数月封城,连出门的时间也少了。一开始对此还抱有一点如愿以偿的欢喜,可是呆得久了,却又想出去,与《围城》中的感受还真有些相似。因此不能不反思:难道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故乡吗?或许“在家”变成了一种惯性,反而使思念的心变得麻木。一边是舒适,另一边是自由与远方,不成熟的心灵无法权衡,因此总是期待,也总是残缺。然而我明白我毕竟是要走的,客观还是主观上都是如此,因此必须给自己一个平衡的理由。故乡和他乡,各有优胜也都有不足,幸运的是我终于明白我最大的自由其实在于敢于做出并接受自己的选择,那么重要的不再是选择何处,而是承认自己的选择,亦即接受自己、随遇而安———爱故乡、面对远方。虽然写故乡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最能打动我的却还是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些为了寻找更好或者更合适的归属而背井离乡的游子,用他们的“流浪”去诠释一场“缓慢的归乡”,心灵的渴望得到填充,身体便不会再流离失所;而“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我于是开始重新感受故乡,在同质化的城市中,那份独特还在挣扎。滇池的水由浊变清,一些大爷甚至跳进去游泳;开市的时候,小贩们那份如饥似渴的热情,使买菜的人望而却步;翠湖边上,逐渐有了跑步的人,在恬静的波纹里,留下一些背影和几片海鸥;奶奶偷偷摘下口罩,在座椅上嗑瓜子,一坐就是一天———在疫情中依然故我、乡音无改。我的故乡那么美,薄情的我究竟应该如何面对它?
故乡有多远,隔山隔水不要紧,在交通极不便利的晋朝,张翰不也为着莼菜羹与鲈鱼的味道,华丽地转过身去。但更多的游子,最后还是选择了坚持,坚持下去,才懂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离乡与返乡,最难的在于两者间的置换,一时此为远方,一时彼为远方。而现实却又呈现为难以预料而不尽如人意的“发生”———发生交通事故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丢东西、掉床帘、上课找不到教室……经常抱怨无数的琐事占据了生活,却不知真正的生活正由“日子和鼹鼠”来构造,所以激荡、麻烦又精彩。也许眺望的目光,应该回过来看一看。有时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却格外没有安全感,总在担心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后来慢慢适应了,因为现实的残酷和美妙在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上。所谓的归属感,也许是自己给自己设的屏障,而我们所寻找的正是支持我们去寻找的东西。这个世界,正因为真真假假,翻翻覆覆,所以精彩。
到现在为止,我依然不能完全不为未来的事情感到担心,也依然在等待和寻找,但不再单纯地汲汲于远方,也会时而看一看脚下的路,发生着什么,为什么发生,也许前方的答案,就埋藏在当下。而所谓的归属与故乡,从前的记忆,已然并正在融为我们血液的一部分,伴随我继续向前,在腊月寒天,每每念及此处,不说会灼热,至少也会回暖。
(作者为文学院2019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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